艺术之妙,在于曲中达意。即使那些被人们推崇为最善于“直抒胸臆”的作者,也总不能全如日常口语那样直接、质朴地表达。这叫“文似看山不喜平”。
清人袁枚《与韩绍真书》云 :“贵直者人也,贵曲者文也。天上有文曲星,无文直星。木之直者无文,木之拳曲盘纡者有文;水之静者无文,水之被风挠激者有文。”因而,司空图的“不着一字,尽得风流”(《诗品》)便被公认为文学作品最高境界之一种。
洪迈这阕《踏莎行》写思妇怀人,通篇没有一个字点破本题。作者的本意没有直接表达出来,完全是通过环境、气氛,以及主人公的动用、情态显现出来的,因此算得上一首善达言外之意的极品。
开头两句的“ 院落”、“ 池塘”乃是女主人的生活环境,而这环境的特点是“ 深沉”与“寂静”,一上来就透露了境中人的孤单与寂寞。第三句写到“帘钩”这独转换使读者加深了冷清空阔的感觉。一般人表达孤寂都用“帘幕低垂”等句。但这往采自明刊本《诗馀画谱》往缺乏效果,洪迈却别出心裁,炼出“帘钩卷上梨花影”一句。试想:帘钩卷上也只有“犁花影”前来作伴的生活,是多么的空虚和寂寞?以上三句着力渲染环境。那么人在何处呢?她在弹筝 :“宝筝拈得雁难寻”。她在出神地望着烧尽的篆香 :“ 篆香消尽山空冷”。“ 雁 ”字连“筝”字说是指筝面上承弦的柱,参差斜列如雁行,称“ 雁柱”。柱可左右移动,以调节音高。吕渭老《 薄幸》词 :“尽无言、闲品秦筝,泪满参差雁。”而这里的女主人公却是“宝筝拈得”而“ 雁难寻”,连音调也调试不准,有相思而无法于弦上诉说,眼看着“篆香消尽”而懒得去添,以致帷冷屏寒,其难以入睡也可知矣 。“山”是画屏上的山 ,如牛峤《菩萨蛮》 所说的“画屏山几重”。
这一句所写的情境,《花间集》中颇多见,如欧阳炯《凤楼春 》“ 罗幌香冷粉屏空”,毛熙震《木兰花》“金带冷 ,画屏幽 ,宝帐慵熏兰麝薄”,张泌《 河传》“锦屏香冷无睡,被头多少泪”,都可作为理解此句的参考。女主人公这一整夜都是在凄凉中度过,那么以后的日子呢?又将“守着窗儿,独自怎生得黑”呢?过片的“ 钗凤” 三句写主人公容貌 。“钗凤斜攲”、“ 鬓蝉不整”、“慵看镜”,形象地反映了受痛苦煎熬相思成灾的样人 。这使我们想起了《 诗经·伯兮》中的句子 :“自伯之东,首如飞蓬。岂无膏沐,谁适为容 。”以及徐幹《室思》里的话 :“自君之出矣 ,明镜暗不治。思君如流水,无有穷已时 。”“杜鹃啼月一声声”,表面上只写环境 ,只是在进一步创造冷清的气氛,因为“杜鹃啼血猿哀鸣”是自然界最凄厉的声音么!实际上这里还用催归的杜鹃表现思妇对行人的期待。前面已经说过,上半阕的结句是在暗示一夜将尽,到下半阕的结句则说“等闲又是三春尽”。
读者试想:词中所着力描写的一夜,已经令人俯首欲泣,那么一月,一年,数年的光阴将如何熬得下去呢?
讲到这里,我们不得不佩服句中那个极平凡的“又”字用得是何等神奇!
洪迈的《踏莎行》特别注意引寻、启发读者参与到词中意境来。我们刚一接触到它,只能感知到一片空寂的环境和一个慵倦的主人;等到鉴赏进一步深入,我们才发现这是一个思妇对丈夫的深切怀念;如果你有兴趣再追下去,那么还可以想到关于爱情、离别等更多的东西。正如梁启超所说 :“向来写情感的,多半是以含蓄蕴藉为原则,像那弹琴的弦外之音,像吃橄榄的那点回甘味儿,是我们中国文学家所乐道的。”
洪迈此词就是具有“弦外之音”极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