该诗就苏轼诗歌而发,人们通常认为,前两句褒扬苏诗,以真金相许,说是真金不怕火炼,完美的苏诗经得起考验,不怕纤尘的侵袭。这种理解只能是就苏诗佳作而言,元好问对苏轼评价很高,当然会承认苏诗中有真金存在,但从全诗来看,这首诗是就苏诗整体或“百态新”那一部分而言的,因此,这样理解既与末句的批评相龃龉,又与元好问对苏诗总的态度相左。元好问认为,苏诗有些美中不足,如“奇外无奇更出奇”、“俳谐怒骂岂诗宜”(《论诗三十首》),“诗至于子瞻,而且有不能近古之恨”(卷三十六《东坡诗雅引》)等。据此,他不可能把全部苏诗比喻成毫无杂质的真金。古今各家解释,似乎只有陈湛铨先生《元好问论诗绝句讲疏》最贴近原意,他指出,“精真那计受纤尘”的“计”字,应依另一版本作“许”字,并解释道:“金入洪炉不厌频,喻诗贵锻炼,愈炼乃愈工,嫌坡诗得之太易也。精真那许受纤尘,谓佳制应无疵累,要须使人无懈可击也。”⑤如此解释,其窒碍则涣然冰释,其含义则豁然贯通。
该诗后两句有两种对立的解释。查慎行《初白庵诗评》以为是指责“苏门诸君,无一人能继嫡派”,把“坡诗百态新”看成是值得继承和弘扬的优点,这是不晓遗山诗论之误,已无须费辞。潘德舆《养一斋诗话》卷一认为该诗“明言苏门无忠直之言,故致坡诗竟出新态”,对“坡诗百态新”持贬抑态度。今人多持此说,认为元好问在肯定的基础上对苏诗又有些微辞。但这种解释尚隔一层。问题在于,它忽视了对“苏门果有忠臣在”一句的细致考察,将“苏门”简单地理解为“苏门四学士”或“苏门六君子”等人,而他们从未自许为苏门忠臣后人有无此说,也不见记载,那么,“苏门果有忠臣在”的“果”字又从何而来、落在何处呢?它分明是反驳“苏门忠臣”的语气,我们不可不察。
考之文献,元好问这一句实际上确有所指,当时有人公然以“苏门忠臣”自居。王若虚《滹南遗老集》卷三十一《著述辨惑》有如下一段记载:
前人以杜预、颜师古为丘明、孟坚忠臣,近世赵尧卿、文伯起之于东坡,亦以此自任。予谓臣之事主,美则归之,过则正之,所以为忠。观四子之所发明补益,信有功矣,然至其失处,亦往往护讳,曲为之说,恐未免妾妇之忠也。
这里暂且不论杜预、颜师古,也不论赵尧卿(因无文献可征),单就文伯起而言,诚如王若虚所说,确非东坡忠臣。文伯起名商,蔡州人,年辈早于元好问,大定二十年(1186)王寂贬官蔡州,与他相识,有人说他“博学高才”(《拙轩集》卷六《与文伯起书》),明昌五年(1194)受王寂推荐,任国子教授、迁登仕郎。生平散见《金史·章宗本纪》和《拙轩集》。著有《小雪堂诗话》。张伯伟教授根据有关文献推断《小雪堂诗话》是专论东坡诗词的著作⑥,很有道理,只是该书早已失传,如何品评东坡,已不得其详。《滹南诗话》卷中征引文伯起论东坡以诗为词之言,“先生虑其不幸而溺于彼,故援而止之,特立新意,寓以诗人句法”,此论实出自南宋汤衡为张孝祥词所作的《张紫微雅词序》,文伯起悄悄地化为己有,居然瞒过了博学的王若虚,他无疑赞同此论的。这种观点拨高了苏词的自觉意识,忽视了苏词的游戏性质,不够允当。他的诗歌已经失传,据王寂说,他“善用强韵,往复愈工”(《拙轩集》卷二),大概走的是东坡新奇一路,就此而论,他就不是苏门忠臣。
元好问无疑知道文伯起的这种言论。他在《东坡乐府集选引》中就提到过《小雪堂诗话》(卷三十六)。“苏门果有忠臣在”正是就此而发,不过,他的批评与王若虚略有差别,侧重批评苏门“忠臣”们“肯放坡诗百态新”。《小雪堂诗话》收录了一些元好问认为是“他人所作”的东坡词,数量多达五六十首,其中就有元好问认为“鄙俚浅近,叫呼衔鬻”、“极害义理”、绝非东坡所作的《沁园春》(孤馆灯青)词(卷三十六《东坡乐府集选引》)。据此推测,这部具有“妾妇之忠”性质的《小雪堂诗话》对苏诗也不可能进行元好问心目中的去伪存真的整理工作,而是任其“百态新”,不加以“纠正”,这自然不为元好问所赞许,因之文伯起也就不是苏门忠臣。事实上,依据他的标准,在所有研习东坡的文人中根本就没有“忠臣”。于是,他后来亲自出马,编选东坡诗词,将东坡诗中的“杂体”部分剔除掉,将“近古”、“近风雅”的部分单列出来,编成东坡诗雅目录(卷三十六《东坡诗雅引》)。清人汪由敦颂扬此举“力挽新奇归大雅,苏门谁复是忠臣”⑦。但是,元好问弄此苏诗“雅本”,就真的是“苏门忠臣”了吗?他或许避免了“妾妇之忠”,却损失了部分苏门家产,经他之手,倒出去的恐怕不仅仅是污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