羽林郎,汉代所置官名,是皇家禁卫军军官。诗中描写的却是一位卖酒的胡姬,义正辞严而又委婉得体地拒绝了一位权贵家豪奴的调戏,在《陌上桑》之后,又谱写了一曲反抗强暴凌辱的赞歌。题为《羽林郎》可能是以乐府旧题咏新事。
首四句是全诗的故事提要,不仅交待了两个正反面人物及其矛盾冲突的性质,而且一语戳穿了所谓“羽林郎”不过是狗仗人势的豪门恶奴这一实质,从而提示出题目的讽刺意味。“霍家”,指西汉大将军霍光之家。《汉书·霍光传》:“初,光爱幸监奴冯子都,常与计事,及显寡居,与子都乱。”则冯子都既是霍光的家奴头,又是霍光的男宠,自非寻常家奴可双,但《羽林郎》分明是东汉辛延讽东汉时事,故云“霍家奴”-冯子都,实乃陈古讽仿,犹如唐人白居易《长恨歌》不便直写唐明皇,而曰“汉皇重色”一样,在古诗中乃常见手法。清人朱乾《乐府正义》已云“此诗疑为窦景而作,盖托往事以讽今也。”后人多从其说。窦景是东汉大将军窦融之弟,《后汉书·窦融传》:“景为执金吾,襄光禄勋,权贵显赫,倾动京师,虽俱骄纵,而景为尤甚。奴客缇绮依倚形势,侵陵小人,强夺财货,篡取罪人,妻略妇女。商贾闭塞,如避寇仇。……有司畏懦,莫敢举奏。”与诗所写的恶奴“依倚将军势”,又混称“金吾子”,极为相似,当是影射窦景手下的“奴客缇骑”。(执金吾手下有二百缇骑,相当于后代的皇家特务)“酒家胡”,指卖酒的少数民族女子,因两汉通西域以来,西域人有居内地经商者。
“胡姬年十五”以下十句,极写胡姬的美貌俏丽。紧承上文“酒家胡”而言“胡姬”,修辞上用顶真格,自然而又连贯;情节上则是欲张先驰,撇开恶奴,倒叙胡姬,既为下文恶奴见之垂涎张本,亦为下文反抗调戏的紧张情节缓势。所谓急处先缓,方能形成有弛有张、曲折有致的情节波澜。年青的胡姬独自守垆卖酒,在明媚春光的映衬下益显艳丽动人:你看她,内穿一件长襟衣衫,腰系两条对称的连理罗带,外罩一件袖子宽大、绣着像征男妇合欢图案(例如鸳鸯交颈之类)的短袄,显出她那婀娜多姿的曲线和对美好爱情的追求。再看她头上,戴着著名的蓝田(长安东南三十里)所产美玉做的首饰,发簪两端挂着两串西域大秦国产的宝珠,一直下垂到耳后,流光溢彩而又具有民族特色。她那主高高地挽着的两个环形发髻更是美不胜言,简直连整个世间都很罕见,甭说她整个人品的美好价值无法估量,单说这两个窈窕的发髻,恐怕也要价值千万。这是主度夸张其美貌价值,但因“论价近俗,故就鬟言,不欲轻言胡姬也。”(闻人亻炎《古诗笺》)也是一种以局部概括全体的借代手法,故沈德潜《古诗源》评此二句云:“须知不是论鬟。”以上从胡姬的年龄、环境、服装、首饰、发髻诸方面着力铺陈、烘托胡姬的美貌艳丽,而又崐紧扣其“胡人”的民族风格,因而描写不流于一般。运用了白描、夸张、骈丽、借代等多种手法,与《陌上桑》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经过这段风光旖旎的描写之后,诗人笔锋一转,改写第一人称手法,让女主人公直接控诉豪奴调戏妇女的无耻行径。“不意”承上启下,意味着情节的突转,不测风云的降临。“金吾子”即执金吾,是汉代掌管京师治安的禁卫军长官。西汉冯子都不曾作过执金吾,东汉窦景是执金吾,但不属于“家奴”,故此处称豪奴为“金吾子”,显然是语含讽意的“敬称”。“娉婷”,形容姿态美好;此句指豪奴为调戏胡姬而作出婉容和色的样子前来酒店拜访,你看他派头十足,驾着车马而来,银色的马鞍光彩闪耀,车盖上饰有翠羽的马车停留在酒店门前,徘徊地等着他。(“空”,此作等待、停留解)他一进酒店,便径直走近胡姬,向她要上等美酒,胡姬便提着丝绳系的玉来给他斟酒;一会儿他又走近胡姬赂她要上品菜肴,胡姬便用讲究的金盘盛了鲤鱼内片送给他。恶奴要酒要菜,显然是为大摆排场阔气;而两次走近(“说”即近意),则分明已露动机不纯的端倪。果然,在他酒酣菜饱之后,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欲火,渐渐轻薄起来,公然对胡姬调戏:他赠胡姬一面青铜镜,又送上一件红罗衣要与胡姬欢好。今人对“结”字有多解:或解为“系”,把青铜镜系在胡姬的红罗衣上;或解作“拉拉扯扯”;俞平伯先生解为“要结之结,结绸缪、结同凡之结”。揆之句法及上下文情理,应以俞说为妥。以上十句是第三崐层:写豪奴对胡姬的垂涎和调戏。
最后八句写胡姬柔中有刚、义不容辱的严辞拒绝。胡姬面对倚权仗势的豪奴调戏,既不怯懦,也不急躁,而是有理有节,以柔克刚。她首先从容地说道:“君不崐惜下红罗前来结好,妾何能计较这轻微低贱之躯呢!”(裂:《广雅·释诂》:“裁也。”古人从织机上把满一匹的布帛裁剪下来叫“裂”)仿佛将一口答应,实则是欲抑先扬,欲擒故纵。下文随即转折:“但是,你们男人总是喜新厌旧,爱娶新妇;而我们女子却是看重旧情,忠于前夫的。”这与《陌上桑》中“使君自有妇,罗敷自有夫”如出一辙,只是语气稍委婉而已。其实,十五岁的胡姬未必真有丈夫,她所以暗示自己“重前夫”,亦如罗敷一样,一则表明自己忠于爱情的信念,更主要的则是权借礼法规范作为搞暴的武器。“人生有新故,贵贱不相逾。”语气较上婉而弥厉:“既然女子在人生中坚持从一而终,决不以新易故,又岂能弃贱攀贵而超越门第等级呢!”真是绵里藏针,有理有节!言外之意,恰如左思《咏史》中“贵者虽自贵,视之若埃尘;贱者虽自贱,重之若千钧”。表现了胡姬朴素的阶级意识和风棱厉节,何等义正辞句,“多谢”,一语双关,表面是感谢,骨子却含“谢绝”。“私爱”,即单相思。“区区”,意谓拳拳之心,恳挚之意。这结束语更耐人寻味:“我非常感谢官人您这番好意,让您白白地为我付出这般殷勤厚爱的单崐相思,真是对不起!”态度坚决而辞气和婉,语含嘲讽而不失礼貌。弄得这位不可一世的“金吾子”,除了哭笑不得的尴尬窘态,狼狈而逃的可耻下场,还能会怎么样呢?读者在报以喜剧性的笑声中,大可作“言尽意不尽”的种种遐想……。
本诗在立意、结构和描写手法上,均与《陌上桑》堪称颉颃。写女子之美,同样采用了铺陈夸张手法;写反抗强暴,同样采取了巧妙的斗争艺术;结尾同样是喜剧性的戛然而止。但《陌上桑》更多的是用侧面烘托,虚处着笔;本篇则侧重于正面描绘,实外铺排。前者勾勒使君垂涎,主要通过人物语言,用第三者的叙述;本篇刻画豪奴的调戏,则是一连串人物动作,即“过我”、“就我”、“贻我”、“结我”,妙在全从胡姬眼中写出。太守用语言调戏,豪奴用动作调戏,各自符合具体身分。前者反污辱是以盛夸已夫来压倒对方,所谓“道高一尺,魔高一丈”;本篇反调戏则是强调新故不易,贵贱不逾,辞婉意严,所谓“绵里藏针”、“以柔克刚”。罗敷在使君眼中已是“专城居”的贵妇人;而胡姬在“金吾子”眼中始终都是“当垆”的“酒家胡”。因而本篇更具有鲜明的颇具讽刺意味的对比:“家奴”本不过是条看家狗,却混充高贵的“金吾子”招谣撞骗,这本身就够卑鄙之极了;而“酒家胡”虽地位低贱,然究竟不必仰人鼻息过生活,在“高贵者”面前又凛然坚持“贵贱不相逾”,这本身就够高贵的了。于是,尊者之卑,卑者之尊,“高贵”与“卑贱”在冲突中各自向相反的方向完成了戏剧性的转化,给读者以回味无穷的深思和启迪。
(熊笃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