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自《古诗十九首》之五。
慨叹着“何不策高足,先据要路津”的汉末文人,面对的却是一个君门深远、
宦官挡道的苦闷时代。是骐骥,总得有识马的伯乐才行;善琴秦,怎少得了钟期这
样的知音?壮志万丈而报国无门,--在茫茫人和事,还有什么比这更教人嗟伤的
呢?
此诗的作者,就是这样一位彷徨中路的失意人。这失意当然是政治上的,但在
比比倾诉之时,却幻化成了“高楼”听曲的凄切一幕。
从那西北方向,隐隐传来铮铮的弦歌之音。诗人寻声而去,蓦然抬头,便已
见有一座“高楼”矗立眼前。这高楼是那样堂皇,而且在恍惚之间又很眼熟:“交
疏结绮窗,阿阁三重阶”--刻镂着花纹的木条,交错成绮文的窗格;四周是高翘
的阁檐,阶梯有层叠三重,正是诗人所见过的帝宫气象。但帝宫又不似这般孤清,
而且也比不上它的高峻:那巍峨的楼影,分明耸入了飘忽的“浮云”之中。
人们常把这四句所叙视为实境,甚至还有指实其为“高阳王雍之楼”的(杨衒
之《洛阳伽蓝记》)。其实是误解。明人陆时雍指出,《古诗十九首》在艺术表现
上的一大特点,就是“托”:“情动于中,郁勃莫已,而势又不能自达,故托为一
意、托为一物、托为一境以出之”(《古诗镜》)。此诗即为诗人假托之“境”,
“高楼”云云,全从虚念中托生,故突兀而起、孤清不群,而且“浮云”缥缈,呈
现出一种奇幻的景象。
那“弦歌”之声就从此楼高处飘下。诗中没有点明时间,从情理说大约正什夜
晚。在万籁俱寂中,听那“音响一何悲”的琴曲,恐怕更多一重哀情笼盖而下的感
觉吧?这感觉在诗人心中造成一片迷茫:“谁能为此曲?无乃杞梁妻!”“杞梁”
即杞梁殖。传说他为齐君战死,妻子悲恸于“上则无父,中则无夫,下则无子,人
生之苦至矣”,乃“抗声长哭”竟使杞之都城为之倾颓(崔豹《古今注》)。而今,
诗人所听到的高楼琴曲,似乎正有杞梁妻那哭颓杞都之悲,故以之为喻。全诗至此,
方着一“悲”字,顿使高楼听曲的虚境,蒙上了一片凄凉的氛围。
那哀哀弦歌于高处的“歌者”是谁?诗人既在楼下,当然无从得见;对于读者
来说,便始终是一个未揭之谜。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:诗中将其比为“杞梁妻”,
自必是一位女子。这女子大约全不知晓,此刻楼下正有一位寻声而来、伫听已久的
诗人在。她只是铮铮地弹着,让不尽的悲哀在琴声倾泻:“清商随风发,中曲正徘
徊。”“商”声清切而“多伤”,当其随风飘发之际,听去该有多么凄凉!这悲弦
奏到“中曲”,便渐渐舒徐迟回,大约正如白居易《琵琶行》所描述的,已到了“
幽咽泉流水下滩”、“冰泉冷涩弦凝绝”之境。接着是铿然“一弹”,琴歌顿歇,
只听到声声叹息,从高高的楼窗传出。“一弹再三叹,慷慨有余哀”--在这阵阵
的叹息声中,正有几多压抑难伸的慷慨之情,追着消散而逝的琴韵回旋!
这四句着力描摹琴声,全从听者耳中写出。但“摹写声音,正摹写其人也”(
张庚《古诗十九首解》)。读者从那琴韵和“叹”息声中,不正隐隐约约,“看见”
了一位蹙眉不语、抚琴堕泪的“绝代佳人”的身影?但妙在诗人“说得缥缈,令人
可想而不可即”罢了(吴淇《选诗定论》)。当高楼弦歌静歇的时候,楼下的诗人
早被激得泪水涔涔:“不惜歌者苦,但伤知音稀。”人生谁无痛苦?但这歌者的痛
苦似乎更深切、广大,而且是那样难以言传。当她借铮铮琴声倾诉的时候,难道不
希望得到“知音”者的理解和共鸣?但她找到了“知音”吗?没有。这人世间的“
知音”,原本就是那样稀少而难觅的呵!如此说来,这高楼佳人的痛苦,即使借琴
曲吐露,岂不也是枉然--这大约正是使她最为伤心感怀、再三叹自的原故罢?
但是,我们的诗人,却从那寂寂静夜的凄切琴声中,理解了佳人不遇“知音”
的伤情。这伤情是那样强烈地震撼了他--因为他自己也正是一位不遇“知音”的
苦苦寻觅者呵!共同的命运,把诗人和“歌者”的心连结在了一起;他禁不住要脱
口而出,深情地安慰这可怜的“歌者”:再莫要长吁短叹!在这茫茫的人世间,自
有和你一样寻觅“知音”的人儿,能理解你长夜不眠的琴声。“愿为双鸿鹄,奋翅
起高飞”,愿我们化作心心相印的鸿鹄,从此结伴高飞,去遨游那无限广阔的蓝天
长云!这就是发自诗人心底的热切呼唤,它从诗之结句传出,直身着“上与浮云齐
”的高楼绮窗飘送而去。伤心的佳人呵,你可听到了这旷世“知音”的深情呼唤?
正如“西北有高楼”的景象,全是诗人托化的虚境一样;人们自然明白:就是
这“弦歌”高楼的佳人,也还是出于诗人的虚拟。缌的读者一眼即可猜透:那佳人
实在正是诗人自己--他无非是在借佳人不遇“知音”之悲,抒写自身政治上的失
意之情罢了。不过,悲愤的诗人在“抚衷徘徊”之中会生此奇思:不仅把自身托化
为高楼的“歌者”,而且又从自身化出另一位“听者”,作为高楼佳人的“知音”
而欷歔感怀、聊相慰藉--透过诗面上的终于得遇“知音”、奋翅“高飞”,人们
感受到的,恰恰是一种“四顾无侣”、自歌自听的无边寂寞和伤情!诗人的内心痛
苦,正借助于这痛苦中的奇幻之思,表现得分外悱恻和震颤人心。吴淇称《古诗十
九首》中,“惟此首最为悲酸。”不知读者可有同感?
(潘啸龙)